陈纤歌那一句轻飘飘、懒洋洋,仿佛只是在点评自家后厨菜色般的“都差了点意思啊”,在这落针可闻的大堂里,不啻于平地惊雷!
“嘶——”
邻近几桌,原本还在悄声议论或暗自揣测的宾客,几乎是同时倒抽了一口凉气。所有人的目光,“唰”的一下,全都聚焦到了这个角落,聚焦到了那个刚刚放下糕点、端着玉杯、一脸“我是谁我在哪儿刚才发生了什么”无辜表情的少年身上。
差了点意思?
什么差了点意思?
裴公子的《上元灯会图》?方监丞的“火树银花”?还是言公子的“月上柳梢头”?
这三位,哪一个不是名动长安的才俊?哪一件作品,不是足以让寻常文人墨客高山仰止的佳作?就连眼光高绝、清冷出尘的柳如烟姑娘,也只是点出其中些微不足,用词委婉,留足了情面。
你这小子是谁啊?
穿着倒还算体面,可那副没睡醒的死鱼眼是怎么回事?口气倒是不小!竟敢说这三位的作品,“都”差了点意思?!
一时间,惊愕、鄙夷、好奇、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各种目光,如同探照灯一般打在陈纤歌身上,几乎要将他身上那件新袍子烧出几个洞来。
就连站在中央的裴玉树、方卓然、言子秋三人,也齐齐将目光投了过来。裴玉树眉头紧锁,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悦;方卓然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眼神锐利;而言子秋,脸上虽然还挂着温和的笑容,但那笑容里,却多了几分探究和审视。
农灵若更是吓得小脸煞白,她用力拽着陈纤歌的袖子,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压低声音,带着哭腔道:“师弟!你……你胡说什么呀!快……快跟人家道歉!”
完了完了!师弟肯定是吃多了点心,又喝了那什么“玉露琼浆”,上头了!这下把满堂的才子,还有那位看起来就不好惹的柳姑娘都得罪了,可怎么收场啊!
陈纤歌心里也是咯噔一下。
卧槽!玩脱了!
他本来只是想装个逼,烘托一下气氛,为自己等会儿的“闪亮登场”做个铺垫,顺便看看能不能吸引一下那位柳姑娘的注意。谁知道这话说出来,效果这么……劲爆?
看着周围那些几乎要喷火的眼神,感受着小师姐袖子都快被自己拽变形的力道,陈纤歌额头瞬间就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淡定!淡定!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死鱼眼努力维持着那份从容(或者说呆滞),端着酒杯的手稳如老狗(虽然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尖在微微发抖)。
不能怂!这时候要是怂了,那十两银子铁定飞了,说不定还得被这些愤怒的才子们拖出去打一顿!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杯价值不菲的“玉露琼浆”一饮而尽,然后放下杯子,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大堂里,这声音竟也显得格外清晰。
他抬起头,迎着那无数道质疑和不善的目光,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嗯,大概可以称之为“高深莫测”的笑容(虽然在别人看来,更像是刚睡醒还没搞清楚状况的茫然)。
“咳,”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传遍了大堂,“诸位……莫要误会。”
误会?这还有什么误会?你刚才那话,大家可都听得清清楚楚!
不少人脸上露出了“我看你小子怎么往下编”的表情。
陈纤歌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高台旁,那位同样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的柳如烟身上。他知道,现在所有的解释都是苍白的,唯有拿出真东西,才能堵住悠悠众口,才能……免单!
他缓缓站起身,动作不快,甚至还有点因为紧张而略显僵硬。
“小子才疏学浅,不敢妄议三位公子的大作。”他先是谦虚了一句,虽然这话说出来,配上他刚才那句“都差了点意思”,显得格外没有说服力。“小子只是觉得,这上元佳节,灯火璀璨,人潮如织,固然是盛景,是风流,是情愫……”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望向窗外那片被灯火映亮的夜空,语气也随之变得有些悠远起来:“但此情此景,除了眼中所见,画中之形,诗中之意,词中之情,似乎……还应有一种,更深沉,更……百转千回的滋味。”
更深沉?百转千回的滋味?
众人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小子,说得倒是玄乎。
裴玉树冷哼一声,显然不信。方卓然嘴角那丝冷笑更甚。言子秋则是微微眯起了眼睛,似乎在琢磨他话里的意思。
唯有柳如烟,那双琉璃般的眸子,似乎微微亮了一下,看向陈纤歌的目光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好奇。
那主持雅集的中年男子,此刻也反应了过来。不管这少年是真有才学还是故弄玄虚,这都是一个打破僵局、将雅集推向新高潮的机会!
他立刻接口道:“哦?这位小郎君高见!不知……小郎君可否赐教一二,为我等解惑?若是小郎君亦有佳作,何不上台一展,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来了!
陈纤歌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心里狂喜,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那副“世外高人被凡人打扰了清修”的淡定模样,甚至还故作为难地皱了皱眉:“这个……小子随口一说,当不得真。上台献丑,就不必了吧?”
“哎!小郎君何必过谦!”中年男子哪里肯放过他,连忙上前一步,热情地做出邀请的手势,“雅集本就是以文会友,不拘身份,不看来路!小郎君既然有独到见解,想必胸中定有丘壑!还请不吝赐教,也好让我等凡夫俗子,得闻高论!”
周围的宾客也被勾起了好奇心,纷纷起哄:
“是啊!小兄弟,上去露一手!”
“别藏着掖着了!让我们见识见识!”
“快上去!快上去!”
农灵若已经彻底懵了,她看看台上,又看看身边这个仿佛被夺舍了的师弟,脑子里一片空白。师弟……真的要上去?他……他行吗?
陈纤歌在心里给自己比了个“耶”的手势,脸上却露出“既然你们诚心诚意地邀请了那我就勉为其难”的表情,叹了口气,对着农灵若投去一个“放心,有我”的眼神(虽然农灵若完全没接收到),然后整理了一下衣袍,迈开步子,在一片或好奇、或质疑、或期待的目光中,缓缓走向了那方红木高台。
他走得很慢,一步一步,仿佛在积蓄力量,也像是在回忆那首即将震惊全场的诗词。
当他终于站定在高台中央,面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以及不远处那三位神色各异的才子,还有那位清冷如仙的柳如烟时,陈纤歌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灯光好亮,人好多……腿有点软……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站直,目光下意识地避开了柳如烟那仿佛能看透一切的视线,投向了远处大堂门口悬挂的一盏巨大的走马灯。灯影旋转,光怪陆离。
他想起了上辈子,那些同样灯火璀璨的节日夜晚,那些拥挤的人潮,那些喧嚣的音乐,还有……那个永远也回不去的家。
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混杂着紧张、激动、怀念,还有一丝身处异乡的孤独。
他开口了,声音因为紧张,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沙哑,却异常清晰:
“东风夜放花千树,”
第一句出口,平平无奇?不!起手便是不凡!
“东风”点明时节,“夜放”描绘景象,“花千树”比喻灯火之盛,意象壮丽,比方卓然的“火树银花”更添了几分动态与诗意!
台下瞬间安静!
裴玉树瞳孔微缩,方卓然脸上的冷笑僵住,言子秋眼中精光一闪!
柳如烟那一直平静无波的眸子里,也泛起了一丝涟漪,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陈纤歌没有停顿,仿佛完全沉浸在了诗句的意境之中,声音也逐渐变得流畅自然,带着一种跨越时空的奇妙韵味:
“更吹落、星如雨。”
如果说前一句是写灯火之盛,这一句便是写烟火之绚烂!夜空中绽放的烟火,如同被风吹落的万千星辰,纷纷扬扬!“吹落”二字,化静为动,想象奇绝!
“哗——”台下终于有人忍不住发出了低低的惊呼!
这意境,这辞藻,简直匪夷所思!
“宝马雕车香满路。”
视线从天空拉回地面,繁华的街道上,华贵的车马络绎不绝,空气中弥漫着仕女的香气。一派盛世风流景象!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乐声悠扬(凤箫),光影流转(玉壶,指计时器或酒器,此处指月光或灯光流转),通宵达旦的舞龙灯等百戏表演,热闹非凡!短短几句,声、色、香、动、静,无所不包,将元宵夜的狂欢景象描绘得淋漓尽致,令人目不暇接!
至此,台下已是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瑰丽雄奇、层层递进的词句彻底镇住了!
这……这哪里是“差了点意思”?这分明是“高出不止亿点意思”啊!
裴玉树面色苍白,方卓然眼神失焦,言子秋脸上只剩下苦笑。他们引以为傲的作品,在这首词面前,仿佛瞬间黯然失色。
农灵若更是小嘴张成了“o”形,琉璃般的眸子里写满了难以置信。这……这是她那个懒洋洋、死鱼眼的师弟?
陈纤歌深吸一口气,他知道,**高潮**要来了。他目光微微抬起,仿佛在人群中搜寻着什么,声音也随之低沉了下去,带着一丝怅惘,一丝执着:
“蛾儿雪柳黄金缕,”
写的是游人士女的妆扮,华丽精美。
“笑语盈盈暗香去。”
女子们欢声笑语,留下淡淡的香气远去。繁华热闹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
词意陡然一转,从描绘盛景转向了个人心绪。
台下众人屏息凝神,心脏仿佛都漏跳了一拍。
陈纤歌的目光,依旧在人群中逡巡,仿佛真的在寻找那个独一无二的身影,声音里充满了求索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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