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山屯的天,像是被泼了锅底灰,黑沉沉地往下抠。日头早没了影儿,只有几颗惨白的星子,贼似的躲在厚厚的云层缝儿里,透下点要死不活的光。风贴着地皮儿刮,“呜呜”地响,卷起乱葬岗上没烧透的纸灰和焦糊的肉渣子味儿,一股脑儿往人脸上糊。那味儿,混着三姑奶坟坑里沤烂了的尸臭和火油的焦糊气,吸一口,能把隔夜饭都顶出来。
根叔他们几个大老爷们,瘫在焦黑一片、还冒着缕缕青烟的坟坑边上,呼哧带喘,跟拉破了的风箱似的。脸上、身上糊满了黑黄的泥浆、暗红的血嘎巴,还有火燎的烟灰,眼珠子熬得通红,里头没了刚才搏命的狠劲儿,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和一丝挥之不去的惊惶。几条受了伤的大狗,拖着焦糊的皮毛,夹着尾巴缩在主人脚边,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带着痛的呜咽。
我看着那片被火油烧得焦黑塌陷、还在丝丝缕缕冒着刺鼻青烟的坟坑,胃里一阵阵翻腾。三姑奶……不,那东西……算是彻底“安生”了?可心里头那块冰疙瘩,非但没化开,反倒像是又冻厚了一层,沉甸甸地坠着,又冷又硬。
屯子里那股子湿冷阴气,被乱葬岗这把大火烧过,非但没散,反倒像是掺进了焦糊的尸臭和火油味儿,变得更沉、更闷、更邪性。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吸一口,肺管子都跟着发凉。
“回……回吧……”根叔撑着铁锹把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声音哑得像破锣,带着一股子脱力的虚浮,“都……都警醒着点……这……这邪性劲儿……还没完……”
没人吭声。几个本家叔伯互相搀扶着爬起来,拖着疲惫的身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屯子里挪。受伤的狗一瘸一拐地跟着,呜咽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凄凉。
我落在最后头,两条腿跟灌满了老林子里的烂泥塘,又沉又软。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坟坑里那东西顶着湿漉漉灰白头发爬出来的鬼样子,一会儿是根叔他们抡着家伙玩命砸的狠劲儿,一会儿又是那震天响、能把人魂儿都拍散的“鬼拍手”。还有怀里……那枚郭大先生给的暗绿铜钱,这会儿贴着胸口,冰凉梆硬,像块冻透了的石头。
屯子口的歪脖子老榆树,像个巨大的、沉默的黑影,杵在灰蒙蒙的天光底下。树杈子光秃秃的,扭曲着刺向黑沉沉的夜空,像无数只干枯僵硬的鬼爪。平日里回家,从它底下过,顶多觉得阴森。可今晚,刚经历了乱葬岗那一遭,再看见这老树,心里头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噌”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想绕开点走。可脚底下发飘,深一脚浅一脚的,还是挨着老榆树那粗粝的树干蹭了过去。
就在我肩膀擦过那冰凉粗糙树皮的瞬间——
“沙……”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摩擦声,猛地从我肩膀蹭过的地方响了起来!
那声音,干涩,粘滞,像是……像是粗糙的砂纸在慢悠悠地刮过硬木头!
我浑身的汗毛“唰”地一下全竖了起来!像被无数根冰冷的针同时扎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邪气,混合着一股浓烈的、陈年老树皮特有的腐朽木腥味儿,猛地从那声音响起的地方爆发出来!瞬间缠住了我的半边身子!
我猛地顿住脚步,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扭过头。
惨淡的星辉下,老榆树那布满深深沟壑和干裂树皮的粗壮树干上,就在我刚才肩膀蹭过的位置……
那粗糙、龟裂、如同老人皱纹般的树皮,竟然……极其缓慢地……蠕动了一下!
不是风!不是错觉!
那一片树皮,像一块被无形的手揉捏着的、僵硬的面团,极其不自然地向上拱起、扭动!树皮上那些深深的裂纹随之扭曲、变形,发出“嘎吱……嘎吱……”的、令人牙酸的细微呻吟!
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我张着嘴,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眼睛死死盯着那片蠕动的树皮!
树皮的蠕动越来越明显!那片拱起的部分,竟缓缓地……浮现出了五官的轮廓!
先是两个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窝!里面空洞洞的,没有眼珠,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接着是中间一道隆起的、如同刀削般的鼻梁轮廓!最后……是下面一道横向裂开的、微微向下弯曲的……嘴巴的线条!
一张由粗糙、龟裂、毫无生气的灰褐色老树皮……硬生生“长”出来的……人脸!
那“脸”的轮廓极其僵硬、扭曲,像是拙劣工匠用斧头在朽木上硬劈出来的。眼窝深陷,如同两口通往幽冥的枯井。嘴巴咧开一个向下弯曲的弧度,像是在无声地哭泣,又像是在……狞笑!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年木头腐朽、湿冷阴气和某种非人怨毒的气息,如同实质的冰水,猛地从那“树皮脸”上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身上!
“呃……” 我喉咙里挤出一声被掐住脖子的呻吟,浑身的血液像是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我的心脏,几乎要将其捏爆!我想后退,想尖叫,可身体像是被冻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由老树皮扭曲而成的、僵硬诡异的“脸”,在惨淡的星辉下,无声地“凝视”着我!
“柱子!磨蹭啥呢?!快走!” 前面传来根叔不耐烦的、带着疲惫的吼声。
他的声音像根针,猛地刺破了我被恐惧冻结的僵硬。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后弹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震得我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再定睛看去——
老榆树那粗粝的树干上,沟壑纵横,树皮干裂……哪有什么蠕动的五官?哪有什么树皮脸?只有一片沉寂的、毫无生气的灰褐色。
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幕,只是我被乱葬岗吓破了胆产生的幻觉。
可那股子冰冷的邪气和浓烈的腐朽木腥味儿,还若有若无地缠绕在鼻尖。肩膀上刚才蹭过树皮的地方,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像是被粗糙砂纸磨过的刺痛感。
“来……来了!” 我声音发颤,带着浓重的惊恐,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跟上了根叔他们的脚步,再不敢回头看那棵老歪脖子榆树一眼。心脏在腔子里疯狂擂鼓,撞得肋骨生疼。
一路逃命似的奔回屯子,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黑洞洞的,像无数只没有眼珠的空洞眼睛。那股子沉甸甸的湿冷阴气,混杂着焦糊尸臭,沉甸甸地压在屯子上空,吸一口都带着冰碴子味。
回到家,娘蜷在冰冷的土炕角落里,裹着薄被,依旧昏昏沉沉,呼吸微弱。我把根叔给的半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苞米糊糊放在炕沿上,自己缩在灶膛前那点将熄未熄的柴火余烬旁,抱着膝盖,浑身发冷。脑子里全是乱葬岗的冲天火光、湿漉头发下黑洞洞的嘴,还有……老榆树干上那张一闪而过的、由龟裂树皮扭曲而成的僵硬怪脸!
是幻觉吗?是被吓魔怔了?
可肩膀上火辣辣的刺痛感,还有鼻尖那若有若无的腐朽木腥气,都在提醒着我——不是!
那老树……它不对劲!
接下来的几天,屯子里的气氛绷得更紧了,像根拉到极限的弓弦。那股子湿冷阴气像是沉进了地底,又从每一寸冻土里丝丝缕缕地钻出来。连大白天都少见人影,人人脸上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败和惊惶。说话都压着嗓子,走路贴着墙根,生怕惊动了什么。
我更是绕着屯子口那棵老歪脖子榆树走,宁可多绕半里地,也绝不从它底下过。每次远远瞥见那黑黢黢、张牙舞爪的树影,后脊梁骨就“嗖嗖”地窜冷气,肩膀那块被“蹭”过的地方,就隐隐作痛。
可有些东西,躲是躲不掉的。
那天后晌,天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得低低的,像口倒扣的大黑锅。我提着个破瓦罐,去屯子东头老井打水。井台冰凉,辘轳轴“吱嘎吱嘎”响,在死寂的屯子里听着格外刺耳。刚把水桶绞上来,眼角的余光,无意识地扫过井台旁边那堵矮土墙。
土墙有些年头了,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粗糙的土坯。就在一片剥落的、颜色稍深的墙皮上……
我的心猛地一抽!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广告位置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