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风像刀子,狠狠刮过我汗湿又沾满泥污的脸颊。肺叶像两个破风箱,每一次拉扯都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喉咙深处泛起的血腥气。两条腿灌满了铅,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膝盖和脚踝的剧痛——那是刚才在地窖土阶上磕的、摔的、被枯枝草根划破的。可我不敢停!一丝一毫都不敢!
身后,那催命的“咯吱…咯吱…”声如同跗骨之蛆,紧追不舍!
是纸壳摩擦的声音!
是那些僵硬沉重的脚步声!
它们在荒野的黑暗中起伏,时远时近,如同鬼魅的低语。每一次声音稍微拉远,我刚想喘口气,那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又会骤然逼近,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浆糊甜腥味,如同冰冷的蛇信舔舐我的后颈!
我不敢回头。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远离村子!远离那个吃人的地窖!
脚下的土地从松软的草甸变成了坑洼不平的冻土块,硌得脚底板生疼。四周是比墨还浓的黑,只有头顶一轮惨白的残月,吝啬地投下一点模糊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前方影影绰绰、奇形怪状的轮廓——枯死的歪脖子树像吊死的鬼影,半人高的荒草在风中狂舞,发出“呜呜”的哭嚎。
“嗬…嗬…”我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胸口火烧火燎。汗水混着泥浆糊住了眼睛,我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视线短暂清晰了一瞬。
前方!
在那片被月光勾勒得如同巨大兽脊的荒坡后面,影影绰绰地矗立着几个巨大的、方方正正的轮廓!比村里的房子更高,更黑沉,沉默地蹲伏在夜色里,像几座巨大的、废弃的墓碑。
废弃的砖窑!
村里老辈人提起都摇头的晦气地方!说早年烧窑出过大事,塌了,埋了不少人,阴气重得很,平时连放羊的都不往那边去。
我的心猛地一沉。前有狼,后有虎!可身后那索命的“咯吱”声再次逼近,甚至能听到纸壳相互碰撞的轻微“咔嚓”声!它们就在身后不远了!浓烈的浆糊和腐朽纸张的混合气味,如同实质的潮水,汹涌地漫了过来!
没有选择了!
一股狠劲猛地冲上头顶!与其被后面那些鬼东西追上裹成纸人,不如闯一闯这鬼窑!也许……也许里面能藏身?
我咬紧牙关,把最后一丝力气榨出来,朝着那最靠近坡顶、看起来相对完好的一个窑口,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离得近了,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陈年烟灰、霉变泥土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淡淡的……类似骨灰的味道,扑面而来。窑口像一张坍塌了一半的巨兽之口,黑黢黢的,深不见底。几块巨大的、烧得黢黑变形的砖石歪斜地堆在入口,像巨兽残损的獠牙。
“咯吱!咯吱!”
身后的声音几乎到了坡下!我能感觉到那冰冷的、毫无生气的“注视”!
我一头扎进窑洞的黑暗里!
眼前瞬间伸手不见五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刺鼻的霉腐气味瞬间将我吞没。外面的风声、荒草的呜咽声一下子被隔绝了,只剩下我自己粗重如牛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的窑洞里疯狂回荡。
“咚!咚!咚!”每一下都敲在耳膜上。
我背靠着冰冷刺骨、布满厚厚烟灰的窑壁,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烈的灰尘,呛得我忍不住想咳嗽,又死死捂住嘴,憋得眼泪直流。耳朵却像猎犬一样竖着,拼命捕捉着窑洞外的动静。
“咯吱……咯吱……”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停在了窑口外!
它们没进来!
我心头猛地一松,几乎要瘫软下去。但紧接着,一股更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它们为什么不进来?是在等?还是……这窑里,有让它们也忌惮的东西?
恐惧并未远离,反而因为这诡异的安静而发酵,变得更加粘稠、更加冰冷。我像一只掉进墨缸里的老鼠,被无边的黑暗和死寂紧紧包裹。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背上,冰冷刺骨。握着柴刀的手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微微颤抖着,刀柄上那黑红粘稠的污迹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腥甜气味,提醒着我刚才地窖里发生的一切。
外面死寂一片。那些纸人怪物仿佛凭空消失了,连一丝风声都没有。
这种绝对的安静比刚才的追杀更让人心胆俱裂。它们在等什么?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黑暗沉重地挤压着我的感官,疲惫和伤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眼皮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不行!不能睡!睡着了就完了!
我强撑着,用柴刀柄狠狠戳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就在这时——
“沙……沙沙……”
一种极其细微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窑洞深处传来!
不是外面!是里面!
我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刚刚松懈一点的神经猛地绷紧到极限!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拖着脚走路,又像是……某种东西在粗糙的地面上缓慢地……爬行?
“沙……沙……沙……”
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摩擦感,在死寂的窑洞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不是纸壳的“咯吱”声。是另一种东西!
我猛地转身,背死死抵住冰冷的窑壁,柴刀横在胸前,刀刃对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试图在绝对的黑暗中捕捉到一丝轮廓。
什么都没有。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
但那“沙沙”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几丈开外!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朽木、尘土和……一丝极淡极淡、仿佛被岁月掩埋了许久的血腥味的陈旧气息,随着那声音飘了过来。
有什么东西……在靠近!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勒得我几乎窒息。是那些纸人从别的洞口进来了?还是……这废弃的鬼窑里,本来就藏着别的“东西”?
“谁……谁在那儿?”我鼓起全身的勇气,声音嘶哑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朝着黑暗深处喊了一声。
那“沙沙”声猛地停住了!
窑洞里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连我自己的心跳声都仿佛被这死寂吞没了。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诡异的安静逼疯时——
一个苍老得如同枯木摩擦、极其沙哑低沉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仿佛几百年没开过口的滞涩感,慢悠悠地从那片黑暗中飘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坟墓深处抠出来的:
“外……后生……你身上……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这声音出现的瞬间,一股阴冷刺骨的寒意猛地从我脚底板窜起,瞬间席卷全身,冻得我牙齿都开始打颤!不是因为话的内容,而是这声音本身!它不像是从喉咙里发出的,更像是……某种东西在摩擦、在挤压、在模仿人声!
比王老太那纸脸摩擦出的声音更加古老!更加非人!
“你……你是谁?”我握紧柴刀,声音抖得更厉害了,身体不由自主地往窑口的方向缩了缩,眼睛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黑暗。
那声音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积攒力气。接着,又是那种滞涩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摩擦声响起:
“嗬……沾了那老妖婆的‘血引’……你跑到天边……它们……也闻得到……”
血引?是指柴刀上那黑红的粘稠物?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股冰冷的绝望感攫住了我。难道……真的逃不掉?
“那……那怎么办?”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惧,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哭腔。
黑暗深处,那“沙沙”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似乎更近了一些!一个极其模糊、佝偻得不成样子的轮廓,仿佛融在黑暗本身之中,在惨淡月光勉强透入窑口的那一点点微光边缘,极其缓慢地、如同鬼魅般……浮现了出来!
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一个大概的人形,异常瘦小,蜷缩着,身上似乎披着破烂不堪、颜色难以分辨的布片,或者……是某种毛皮?
那沙哑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鬼魅的幽冷,如同冰冷的蛇,缠绕着我的耳膜,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想活命……跟我来……”
那沙哑得如同枯骨摩擦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幽冷,在死寂的砖窑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铁钉,狠狠凿进我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我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眼睛死死盯着前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边缘——就在惨淡月光勉强渗入窑口的那一线微光下,一个佝偻得不成人形的轮廓,如同从地底最深处爬出的影子,正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清晰起来。
那根本不像个活人!
瘦小得像个孩童,却蜷缩着,背脊高高隆起,像扣了一口破锅。身上裹着的……不是布,也不是毛皮,倒像是某种揉搓了千百遍、早已朽烂不堪、颜色污浊发黑的厚纸壳!纸壳边缘破烂翻卷,露出底下同样灰败的、仿佛浸透了烟灰和泥土的絮状物。没有头发,或者说,头顶的位置,只有一层同样污黑、紧贴着头骨的……纸壳褶皱?
月光太淡,根本照不清那张脸!只能模糊看到一片深陷的、如同两个黑洞般的眼窝轮廓。没有鼻子,嘴巴的位置也只是一道向下耷拉的、僵硬的黑色缝隙。
它——我无法再用“他”来形容——静静地“站”在那里,或者说“融”在黑暗与微光的交界处,像一尊被遗弃了千百年的、用废纸和泥土捏成的邪神像。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陈年烟灰、朽木、腐土和……一丝极淡极淡、仿佛早已干涸凝固了无数岁月的血腥气的味道,幽幽地从它身上散发出来,无声地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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