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氏坐在炕沿上,盯着窗棂外灰蒙蒙的天。女婿狗儿蹲在门槛上,脑袋耷拉着,像霜打蔫的茄子。屋里静得能听见灶台下蟋蟀的鸣叫。
“就这么耗着?”刘氏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沉稳,“等着西北风灌饱肚子?”
狗儿不吭声,粗糙的手掌反复搓着一根草秸。
“我晓得你抹不开脸。”刘氏站起身,拍了拍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裙,“王家那门亲,当初是他们自个儿认下的。如今去走动走动,不算丢人。”
女儿刘大娘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半盆淘米水,闻言脚步一顿:“娘,那都是多少年前的老黄历了?人家如今是国公府上的亲戚,哪还记得咱们这穷门穷户的...”
刘氏不说话,只走到墙角的旧木箱前,翻出一件半新的靛蓝褂子。那是她当年送丈夫入土时穿过的,二十年来只在中元节拿出来晾晒过。
“明儿我带板儿去。”她说得平静,却不容反驳。
狗儿猛地抬头:“这怎么成!哪有让老太太去低三下四的道理!”
刘氏已经走到水缸前,就着微弱的天光端详自己的倒影。水波晃动间,她看见自己花白的头发和深刻的皱纹,也看见四十年前那个在麦田里挥汗如雨的姑娘。
那时她还不叫刘姥姥,村里人都叫她“麦穗”,因为她弯腰收割时,辫子就像沉甸甸的麦穗在风中摆动。她嫁的刘秀才是个读书人,虽然家道中落,却写得一手好字。新婚夜里,他握着她的手说:“娘子,总有一天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
好日子确实来过几年。刘秀才中了举,在县衙谋了个差事。她终于不用再下地,还能买得起胭脂水粉。每当丈夫回家,总会带一块桂花糕,用油纸包着,藏在袖子里给她惊喜。
可命运最爱作弄人。一场急病带走了丈夫,也带走了刚刚萌芽的好光景。讨债的人踏破了门槛,她卖地卖房,最后只剩下三间茅屋和一身债务。
“娘,要不还是我去吧。”刘大娘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
刘氏摇摇头:“你脸皮薄,经不住人家三两句推诿。我这张老脸,横竖也不值几个钱了。”
第二天拂晓,刘氏叫醒六岁的外孙板儿,给他换上身最体面的衣裳。那衣裳明显大了些,袖口挽了三道才露出手来。
“姥姥,咱们去哪?”板儿揉着眼睛问。
“去个好地方,有糖吃。”刘氏仔细梳理着孩子的头发,动作轻柔。
一路上,板儿蹦蹦跳跳,刘氏却步步沉重。她不是不怕丢人,只是更怕饿死人。这些年,她什么苦没吃过?给人洗衣缝补,半夜帮工,甚至在最难的时候去富户家里帮厨。她总是笑呵呵的,仿佛那些苦楚都不算什么。
荣国府的门楼比想象中还要气派。石狮子威严地蹲着,朱红大门上的铜环锃亮照人。板儿吓得直往她身后躲。
刘氏深吸一口气,攥紧孩子的手,朝着角门走去。门房的小厮斜眼打量她,鼻孔里哼出一声:“哪来的?”
“劳烦小哥通传一声,就说是王太太的老亲戚,姓刘的来瞧她。”刘氏脸上堆起笑,从袖中摸出两个铜钱塞过去。那是她昨天连夜纳鞋底换来的。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板儿蹲在地上玩蚂蚁,刘氏却站得笔直。她想起第一次见王夫人的情景,那时王夫人还未出阁,随父亲回乡祭祖。十六岁的少女穿着绫罗绸缎,却肯接她这个乡下姑娘递过来的野花。
“姥姥,姥姥!你看大马!”板儿突然叫道。
刘氏抬眼,看见几个锦衣公子骑马而过,说说笑笑,仿佛看不见墙角缩着的这一老一小。她突然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丈夫年轻时骑着驴子去赶考的背影。
“刘姥姥?”一个嬷嬷出来,上下打量她,“太太让你进去呢。”
王夫人比记忆中丰腴了许多,端坐在雕花椅上,像是庙里的菩萨。刘氏拉着板儿就要磕头,被拦住了。
“多年不见,老人家身子可好?”王夫人的声音温和却疏离。
刘氏絮絮叨叨地说起家常,说收成不好,说日子艰难,说记得当年王老太爷多么仁德。她说得恳切,却不卑微,每一个字都掂量过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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