妟回脚上的伤早就不疼了,此刻好奇心彻底占了上风,一双小腿捣腾得飞快,跟只刚从笼子里放出来的皮猴子似的,在院子里东瞅瞅,西看看。
一会儿凑到墙角,研究那几丛绿得发亮的青苔;一会儿又跑到那口古井旁,趴在井沿上,好奇地朝下张望。
最后,溜进了空无一人的学堂。
学堂里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和孩童们身上的汗味。
他好奇地在一张张矮小的课桌间穿梭,用手指轻轻划过桌面,上面还留着用毛笔练习时,不小心滴落的墨点。
在一张桌子的角落,他还发现了一只用草叶编织的、活灵活现的蚂蚱,想来是哪个孩子上课时偷偷做的,下课时又忘了带走。
妟回拿起那只草蚂蚱,放在手心里,觉得比自己在京城里见过的任何一件玩具,都要来得有趣。
张夫子却没管他。
老人只是独自一人,走到了学塾的正堂前,脚步沉重得仿佛每一步都踩在了时光的脉络上。
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那块悬挂在门楣之上,被风雨侵蚀得有些褪色的木质匾额。
清风明月。
是米月当年亲手写下,又亲手挂上去的。
老人的思绪,仿佛一下子就被拉回了两百年前。
读书人,当如清风,涤荡世间一切污秽尘埃;心当如明月,皎洁无瑕,照彻人心幽微。
多好的孩子。
多好的念想。
可最终,那阵清风,没能吹散他心中的执念;那轮明月,也终究没能照亮这人心叵测的世道。
成也心明,败也心明。
张夫子站在那匾额下,站了许久许久,久到妟回都觉得无聊了,跑过来扯他的衣袖,小声嘀咕着肚子饿了。
老人这才从那悠远的回忆中抽身而出,缓缓垂下眼帘,脸上露出一抹复杂难言的、带着无尽苦涩的自嘲笑意。
这四个字,倒是让他想起了柳絮巷里,那座比这里更老旧、更破败的学塾。
想起那学塾的门楣上,同样也挂着一块匾。
罄竹难书。
那四个字,也是张夫子亲手写下,亲手挂上去的。
他这把不死的老骨头,活得太久太久了。久到自己都成了一座冰冷的丰碑,一座沉甸甸地压在天下所有读书人肩头的丰碑。
张夫子活着,对于那些满怀赤诚、追求浩然正气的好苗子而言,本身就是最大的罪过,最沉重的枷锁。
张夫子的存在,早已残破不堪、充满了妥协与无奈的“道”,就像是一座看不见的巨大牢笼,死死地困住了太多太多本该走出自己道路的惊才绝艳之辈。
数千年来,多少天资卓绝的后辈,他们以他为目标,皓首穷经,学他的道理,走他走过的路,试图成为第二个儒家圣人。
最终,却都变成了另一个面目模糊的自己,再也跳不出那个他亲手划下的圈。
都说桃李满天下,可他这个所谓的园丁,却亲手耽误了不知多少本该绽放出别样光彩的花朵,将他们修剪成了同一个刻板的模样。
罄竹难书。
这四个字,用来评价自己这漫长得看不到尽头的一生,当真是再贴切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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