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从里屋端出一个豁了口的陶碗,和一小碟黑得看不出原貌的咸菜。碗里的糊粥稀得能清楚地照见碗底的裂纹。
“家里实在……实在没什么好东西了。”妇人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脸上满是歉意,“两位客人,将就着吃点,暖暖身子吧。”
妟回此刻的眼里,这碗寡淡的糊粥,比尚书府里的山珍海味还要诱人。双手接过陶碗,碗壁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一股暖流瞬间传遍四肢百骸。他也顾不得烫,对着碗沿便“呼噜呼噜”地喝了起来。
温热的米糊滑过喉咙,落入冰冷的胃里,一股难以言喻的舒适感从腹中升起。那是一种从死亡边缘被拉回来的踏实感。从未觉得,简简单单的粮食,竟有如此美妙的滋味。在京城,别说是这种糊粥,就是稍微做得不合口味的八宝鸭、攒丝鸽蛋,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推到一旁。此时此刻,那些被嫌弃的美味佳肴,在记忆里变得模糊,远不如眼前这碗能救命的粗粮来得真切。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妟回甚至意犹未尽地用舌头舔了舔碗壁,然后才将那碟黑咸菜也吃得干干净净。
“谢谢……谢谢大叔大婶。”放下碗,小家伙抬起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张夫子始终没有动那碗粥,只是静静地看着。
夫妻俩看到孩子吃得香甜,脸上也露出了淳朴而欣慰的笑容。
“慢点吃,别噎着。”男人憨厚地笑了笑,又去给孩子倒了碗热水。
闲谈中,张夫子才彻底明白了此地的困境。
“北边的蛮子,不把咱们当人看。”男人提起这个,眼神里就充满了恐惧和憎恨,
“每年开春和入秋,都要来抢一回。粮食、牲口,什么都要。抢不到,就杀人,就放火……”说到这里,男人下意识地卷起自己的袖子,手臂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像一条蜈蚣盘踞在那里。
“前年秋天,为了护着半袋子小米,被砍的。要不是跑得快,这只手就没了。”
妇人默默地听着,眼圈泛红,伸手抚上男人的胳膊,然后轻声补充道:“去年春天,隔壁的王三叔,就是为了藏一头老牛,被那些天杀的……活活吊死在自家门口。可怜三婶子哭瞎了眼睛……”
“官府呢?”
张夫子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边关驻军,难道坐视不理?”
男人听到“官府”二字,脸上露出一丝比恐惧更复杂的表情,是一种夹杂着失望、嘲讽和无奈的苦笑。
“官府?驻守的兵爷,离咱们这儿有百十里地。等他们得了信儿慢悠悠地晃过来,蛮子早就跑没影了。“不
妇人叹了口气,护着肚子的手更紧了些。
“只盼着肚子里的娃儿,生下来能赶上个太平年景,别再像我们这一辈,活得提心吊胆。睁眼怕蛮子来,闭眼怕官差到。”
小家伙低头看着自己身上虽然沾了灰尘、却依旧能看出是上好绸缎的衣料,再看看自己那双细皮嫩肉、连个茧子都没有的手,一股前所未有的羞愧感涌上心头。原来,自己身上的一件衣服,就可能是一家人数月的口粮。
原来,自己无忧无虑的生活,是建立在这些看不见的苦难之上。
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身旁的张夫子,希望这位无所不知的老先生能说些什么。
然而,张夫子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在跳动的烛火上停留,仿佛早已洞悉这一切,又仿佛这一切都与己无关。
夜深了,外面的风声没有丝毫减弱。
男人搓了搓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夜深了,两位客人早些歇息吧。这……这床,你们睡。我们俩在灶边对付一宿就成。”
说着,就要去拿床上的那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薄被。
妟回大吃一惊,这屋里唯一的床,唯一的被子,他们竟要让出来?妇人还怀着身孕,怎么能睡在冰冷的地上?
“不不不,大婶有身子,怎么能……”妟回急忙摆手,话说了一半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张夫子站起身,对着夫妻二人深深地看了一眼,然后对妟回说道:“睡吧。”
说完,也不容分说,便将妟回按在了床上,又将那床薄被盖在了小家伙的身上。被子上有一股阳光和汗水混合的味道,不香,却让人感到莫名的安心。
夫妻俩见状,也不再坚持,只是从墙角抱来一小捆干草铺在灶台边,依偎着坐下,准备就这么熬过一晚。
张夫子则在方桌旁盘膝坐下,闭上了双眼,仿佛入定。
茅草屋的门窗在狂风中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似乎随时都会散架。妟回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这是第一次躺在如此坚硬的木板上,第一次盖着如此粗糙的被子。但奇怪的是,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听着身旁灶边传来的夫妻二人压抑的咳嗽声和低语,听着屋外风的咆哮,再回想他们讲述的一切。那个繁华的京城,那个威严的尚书府,在记忆中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他忽然明白了,张夫子带自己走的这条路,看的不是什么名山大川,而是这真真切切的人间。
黑暗中,妟回睁着眼睛,看着那豆大的烛火,那微弱的光,在无边的黑暗与寒冷中,倔强地亮着,就像那对夫妻一样,虽然卑微,却散发着人世间最宝贵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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