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到了更冷的寂静。
但下一瞬。
密集哗哗声骤起!
……
地上的仙乐依旧袅袅。
伏拜的信徒们摇头晃尾沉浸其中,忘却了眼前的苦难,仿佛又回到了数月前的浮华里,难以自拔。
同时。
就在他们脚下。
在阴冷昏暗寂静的沟渠里。
汉子们咬紧了痛苦、愤怒与恐惧,将怒吼从自己的胸膛通过刀刃贯入对方的胸膛,双方像老鼠、像虫子一样在阴沟里撕咬,杀死敌人,或者悄然倒下。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竭尽全力去忍耐。
总会有鼻端的闷哼,刀刃的咬合,血液的喷溅泄露出来。
信徒们忘乎所以听之不闻,但总有人注意到这袅袅仙乐里的些许杂音。
高卧凤辇的百宝真人用玉如意轻扣扶手。紫衣道人忙不迭屈身过去,附耳细述。
百宝真人听了,漫不经心地说道:
“这些个阴沟里的鼠儿倒也乖觉,没叽叽咋咋地闹出动静扰人兴致。”
“不过……”
又将目光投向远远某处。
紫衣道人赶紧禀告:
“祖师勿忧,弟子已请了马元帅点了兵马盯着。”
“万里用心了。”
百宝真人微微颔首,笑声清亮。
“但愿那群野狗同样乖巧吧。”
顺着百宝的视线,越过信徒们伏拜的脊背,穿过坊间高高低低的屋檐,再落入无人空巷,钻进狭窄的排水口。
最后抵达的,却不是阴暗肮脏的沟渠,而是一间偌大厅堂。
门窗梁椽书架桌案无不雕绘祥纹,再饰以彩绸,张以华灯,富丽堂皇仿佛王侯所居。
华堂上端坐着一个胖大出奇的老汉,周遭簇拥着许多男女,个个衣着华贵。
他们中间有一张书案,案上放着一面铜镜。
镜面所映不是屋里华美,却是正在奋力厮杀的龙涛。
化作文臣模样的判官使者神情冷肃:
“刘府诸贼已然倾巢而出,如何现身的头领只他一人?”
一旁长身白脸的捉魂使者冷声道:
“贼人出感业坊后,分作两路,一路出了城去尾随增福庙的道士,一路却转入嫘祖坊,坊中多是染坊,今日正倾倒废料,臭味熏天,我手下的狗儿丢了这一路的踪迹。”
“这般赶巧?”判官疑道,“迟迟不现身,莫非有诈?”
“无妨,无妨。”
鬼王拍腹大笑,满身肥肉起伏如浪。
“他们翻身的命子根已被本王那乖孙儿截住,不愁他不冒头。本王今日倒要看看,这青天白日,隔着地上万千生灵,牛鼻子手里那道天雷落不落得下来!”
他笑吟吟看着宝镜。
镜中龙涛浑身浴血。
……
杂乱的脚步带着水花四溅。
昏暗里,四面八方除了沉重的喘息,只余递来的刀刃。
这个时候,管它什么武艺都不顶用了,能依仗的,唯有胆气,唯有搏命!
一个汉子通红着眼冲上来,手里短刀劈头砍下。
龙涛累得要命,他记不得自己挨了多少刀,已杀了多少人,浑身的血分不清是来自自己还是敌人,身体冷得厉害,冷进了骨头,冷得脑子眩晕。
所以,他只偏开头,由得刀刃砍进肩胛,却把手中刀送入对方柔软的腹部,那汉子亦是悍勇,舍了短刀,狰狞着脸孔,反手抓住龙涛手臂不放。
周遭十数把刀子齐齐捅来。
龙涛胸膛里猛地迸出一声怒吼,竟用短刀将那汉子生生挑起来,四下扫开乱刃,刀锋划烂肚皮,零碎脏器滚出来。
混乱里。
他不慎踩着半截肠子,当即一个趔趄。
没待站稳。
一柄尖刀悄然从身后捅入腰腹。
龙涛身子颤了颤,反手回刺,但更多的手从身后扑上来,死死锁住了他的臂膀。
正要奋力挣脱。
罗振光阴冷的面孔突兀出现眼前,他抬起脚来,冲着龙涛侧膝重重一蹬。
咔嚓!
龙涛脖子霎时青筋暴起,牙齿啮穿帕子,在嘴里嘎吱作响。
剧痛教他头脑顿时清醒,用余光回望,见着最后一个同伴在围攻中被击倒,敌人一拥而上,接着是一连串的捅刺声。
他已晓得。
这场阴沟里的厮杀或说顽斗已然尘埃落定。
作为胜利者,罗振光没有急着羞辱他的俘虏,他侧耳倾听一阵,直到从地上传来的声音渐渐嘈杂渐渐喧闹——迎奉的队伍已然启行并远去。
他这才吐出口中破布,抓起龙涛低垂的头颅。
“据说你龙二爷藏一身好法术,今日如何不见使唤?莫非死到临头了,还惦记着那所谓‘白日不得行法’的规矩?相识多年,没想你竟如此乖巧。”
龙涛抬了抬眼皮,眸中尽是不屑。
我懂法术,难道你罗振光就不懂?
我乖巧,你罗振光学着破布塞嘴,等增福庙的道人走远了才来耀武扬威,难道就不乖巧?
但龙涛冷得厉害,没什么力气再反驳了,他喉头滚了滚,要把浓缩的“话语”一吐为快。
然而,两人都是街头上厮混出来的,有啥子路数彼此都明了。
罗振光抢先一步,倒转刀柄狠狠擂上来,将龙涛一口血痰连带半副牙齿一并捣烂。
“你倒是一条好汉,要在平日结识了,与你烧香结拜也未尝不可。”
“可惜好汉只你一个,那李道人,那无尘和尚,还有其他,却都是缩头王八,到了现在也不见冒头。”
龙涛眼角耷拉,不为所动。
罗振光笑着“啧啧”有声。
“更可惜。”
手中刀突兀一送,贯入了龙涛的胸膛。
“解冤仇杀了我弟弟!”
……
噗嗤~
罗振光拔出刀子。
热血由是泼入冷水,腾起缕缕烟气。
泼皮们松开了手,龙涛无力跌入自己的鲜血里,他终于自这场冰冷的路途里感受到丁点的温暖。
罗振光抬脚跨过,扒开一具趴伏在木箱上“解冤仇”的尸体,撬开了那溢着灵光的厚木箱子。
神情却霎时滞住。
接着。
得意慢慢化作惊愕,惊愕又一下翻作愤怒。
咚!
最后竟一脚踹翻了箱子。
里面滚出来的,哪儿有什么渡魔针、赤乌箭?哪是什么镇抚司的法器?唯有一箱子土疙瘩里夹着一块散逸灵光宝气的琉璃。
假的?
有诈!
罗振光骤然从愤怒中惊醒。
急匆匆回身,一把拽起在场唯一的知情者。
奄奄一息的龙涛呛着血“咯咯”狂笑。
……
“他们在哪儿?!”
鬼王勃然大怒,一掌把书案拍了个粉碎,身形在狂怒中暴涨,转眼,就化作一尊头生双角的狰狞鬼神。
汹涌鬼气横压四方,华屋一通地动山摇,墙壁开裂露出些许阴暗沟渠的本来面貌。
便在这时。
几道神威突兀压下来。
那是紫衣道人口中的马元帅眼见鬼王发狂给予的无声警告。
却教鬼王愈增怒火,狠狠逼视回去。
其麾下诸鬼使也纷纷显出法相。
一时间,鬼气森森,凶威赫赫,与天上的神将针锋相对,眼看就要一发不可收拾。
鬼王忽然作声。
“莫要失礼!”
他缓缓收起狂怒,又幻化回胖大老汉模样。
“在白日,我等是客,岂能不顾及主人颜面?”
随意抱拳,微微欠身。
…………
“多谢。”
西湖之畔。
李长安接过小七带来的大箱子,笑着还赠给一包大肉包。
小七“呀”了一声,赶紧拿出一个,美滋滋咬上一口,满脸油花,嘴里含糊着:
“道长忒生分了,你、泥鳅、五娘,大伙儿早就是一家子了。铜虎一直念叨,若不是万年公和十三家有约,咱们早就杀进钱唐给你助威去啦。不似现在,只能帮你挖挖淤泥,疏通水道。”
小家伙惆怅地“唉”了一声。
“若非我已是半只鬼,也能陪道长走一遭哩。”
李长安笑道:“小七已经帮了大忙。此事若成,你记头功。大肉包子要多少有多少!”
“真的?”
“真的。”
小七高兴得浑身彩羽都蓬松起来。
旁边的镜河已然按耐不住。
摆脱鬼犬追踪后,李长安和无尘却没领着大伙儿往东去迎潮坊,反而往西出城门来了这西湖边上。
“这小……居士是何来路?箱子里又是何物?”
李长安没有隐瞒:
“这位小郎君是飞来山上万年君的信使,箱子里的是镇抚司的法器。”
“什么?!”
大伙儿闻言纷纷惊诧。
“没错。”
无尘站出来解释。
“镇抚司的货从抵达钱唐之初就送上了飞来山,货里也没什么渡魔针之类的利器,有的只是一些寻常玩意儿和一套护身禁制。所以,计划从来不是拿到法器,突袭恶鬼,真正的目标一直是此地,在西湖之底有六井故道,连通着魙的巢穴!”
……
“鬼王有两条臂膀,其一是他麾下诸使者,其二便是魙。要给予窟窿城重创,只杀几头恶鬼远远不够,唯有深入险地,捣毁魙的巢穴,如此方可挽回颓势。”
在场的其余人面面相觑。
唯有与鬼王敌对的人,才清楚“魙”这个字眼的分量,它是磨不灭的梦魇,日夜纠缠在心头,叫人每每自深夜里惊寒。
数百年来,连十三家拿“魙”都没什么好法子,李长安和无尘竟胆大包天地将主意打在了“魙”的头上。
“‘魙’受鬼王麾下的骷髅使者节制,不得鬼王命令,不会轻易离开巢穴。咱们若同它们撞上,在地上尚有逃脱可能,在地下却是十死无生。所以,咱们得给鬼王一个将‘魙’调出巢穴的理由。”
无尘点了点自己,点了点李长安,点了点在场的每一位。
“一个将你我一网打尽的机会!”
邓波久疏战阵,留在了刘府,出来的是他兄弟邓潮。
邓潮闻言神情莫名:“龙涛那边?”
“是诱饵。”
李长安残酷而直白地道出实情。
“我与他交过底,他会尽力为咱们拖延时间。”
无尘接着道:“诸位不必太过担心,我们不现身,恶鬼也不会轻易破坏规矩,动手的大抵只有潮义信,龙施主只消适时脱身,当无大碍。”
邓潮还是犹疑:“可是……”
“邓施主,没有可是。”
无尘落下脸,一口打断他。
“你我已是穷途末路,唯有背水一战方得胜机,谁也没有十分的成算。龙施主在赌命,我们也在赌命,乃至刘府中的老少茫然无知中亦在赌命!”
说罢。
李长安与无尘一齐按剑一一目视场中诸人。
镜河,抱一,邓潮,刘家尚有完整战力的三员鬼将刘元、景乙和董进,还有投身解冤仇的三名好手——游侠杨欢、剑客裴液、术士姚羽。
“诸位,谁还有疑虑?”
虽言垂询,实为催促。
事到如今,没有人有退出的余地。
秋冬萧瑟,天地肃杀。
湖上烟波生寒。
岸边。
诸人饮下暖身的槐酒,配上避水符,一一投入那冰冷的湖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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