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那个场景被记忆无限放大、定格。昏黄的烛光下,光滑的乌木碗沿,清晰地映照出几张脸:安陵容那张透着献祭般虔诚与诡异的脸,榻边侍立的心腹宫女宝鹃那张带着紧张窥探的脸,还有角落里垂手侍立的一个小太监模糊的侧影。加上榻上虚弱的自己,不多不少,正是四人。
安陵容,吞苦杏仁自尽;宝鹃,作为她的心腹爪牙,被揭发后杖毙;那个不起眼的小太监,后来卷入一桩宫闱秘事,被秘密处决,尸骨无存。
唯有自己,活了下来。
那碗沿映照出的,哪里是汤药?分明是一纸阴司的勾魂簿!甄嬛指尖冰凉,多年后迟来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心脏,丝丝缕缕地收紧。
汤泉宫水汽氤氲,红烛高烧,将整座宫室映照得如同白昼,又似一场旖旎迷梦。皇帝难得地兴致高昂,甚至命人将这里布置得如同新婚洞房。他亲自捧来一套簇新的寝衣,大红的锦缎,金线密织着龙凤呈祥的图案,流光溢彩。
“宛宛,”他唤着她的小字,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亲手将那华美的红衣披在她肩上。指尖滑过她肩头细腻的肌肤,带着灼人的温度。然而,当甄嬛羞涩地垂眸,却见皇帝自己解开了外袍,里面赫然也是一件正红的新郎吉服!金线绣的龙纹张牙舞爪,刺目异常。
“皇上……”甄嬛心头微跳,一丝异样掠过。
皇帝却已笑着拿起另一件衣物,不由分说地替换下她肩上那件刺目的红:“这个更衬你。”他抖开的,竟是一件素白如雪的寝衣。上好的云锦,没有一丝杂色,只在领口袖缘用银线绣着极细密的缠枝莲纹,在烛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白色最是洁净无瑕,宛如……”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又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更遥远的虚空,带着无限的眷恋与追忆,“宛如月光。”
那时的甄嬛,满心沉浸在帝王独一无二的“恩宠”里,只觉这白色衬得自己愈发清丽脱俗。她顺从地穿上,雪白的绸缎裹住玲珑的身段,在满室灼热的红与金中,显得格格不入,又奇异地被包容。皇帝痴迷地看着她,手指流连在她鬓边,喃喃低语:“菀菀……”
多年后,当“莞莞类卿”四个字像淬毒的冰锥刺穿她的心,当纯元皇后死亡的真相血淋淋地摊开在眼前,甄嬛才骤然明白汤泉宫那夜皇帝眼中痴迷的源头。那件刺目的红袍,是他为自己编织的新郎幻梦;而那身素白如缟的寝衣,根本不是什么纯洁的象征!
那是丧服。是祭奠。是她这个活生生的“替身”,在浑然不觉中,为皇帝心中那个早已死去的、名为“纯元”的幻影,披上的祭衣!每一次承恩,每一次被唤作“菀菀”,都不过是踩在那位真正死去的皇后冰冷的尸骨上,进行一场荒诞的献祭。那夜的温泉水再烫,也暖不透那白衣之下,早已被当作祭品的灵魂。
甘露寺的夜雨敲打着残破的窗棂,寒意丝丝缕缕渗进来。油灯如豆,映着允礼清俊的侧脸,也映着甄嬛眼底化不开的愁绪。允礼为了逗她,翻着手中那卷泛黄的《梁祝》,故意用轻快的语调念着那凄绝的结局:“……英台哭嫁,山伯呕血而亡,坟裂而合葬,双双化蝶。啧,可怜,可叹。”他放下书卷,凑近甄嬛,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冰凉的耳廓,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笃定与希冀:“嬛儿,我们比他们幸运多了。天高地阔,总能找到容身之处,长相厮守。”
彼时绝望中的甄嬛,被这点萤火般的暖意烘着,几乎信了那“幸运”的预言。然而命运翻云覆雨手何其残忍。她最终为了父兄性命,为了腹中骨血,不得不重披嫁衣,踏入紫禁城那吃人的牢笼。而允礼,那个曾许诺带她看遍山河的人,最终倒在了皇帝的猜忌与一杯牵机毒酒之下。一个哭嫁,一个吐血而亡,真真应了那梁祝的谶语。甘露寺雨夜那点侥幸的暖,成了日后无数个寒夜里最刺骨的讽刺。
“莫愁。”静岸师太将剃度的青丝收起,赐下法号,“取自‘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望你斩断尘缘,心无挂碍。”
甄嬛——那时的莫愁,跪在冰冷的佛前,心亦如古井。她以为这不过是佛门惯常的慰藉之语。然而,当眉庄温热的血浸透她的裙裾,那双永远盛着温柔与坚定的眼睛在她怀中永远阖上时,“莫愁”二字骤然变得无比尖锐。前路,再无那样的知己。而后来,当她踩着累累白骨,终于登上那至高无上的太后之位,立于重重宫阙之巅,俯视匍匐的众生,天下确实无人不知“甄嬛”之名。只是那“识”,是敬畏,是恐惧,是算计,独独不再是“知己”的相知。那诗句,竟成了一句精准刻毒、贯穿她一生的判词。
后宫这巨大的锦灰堆里,每一粒微尘都映照着死亡的阴影。福子那张惊恐扭曲、被井水泡得肿胀发白的脸,是甄嬛初入宫闱时猝不及防撞见的深渊。而多年后,齐妃悬在梁上微微晃动的身体,穿着那身曾被皇帝斥为“轻浮”、“不合身份”的蓝绿色宫装。帝王一句随口的厌恶,竟成了她自缢时裹身的殓衣。还有淳儿……甄嬛闭上眼,仿佛还能看见御花园那池浑浊的水,看见那只色彩斑斓的蝴蝶风筝,连着细细的丝线,随着女孩儿沉没的身体,一同缓缓沉入幽暗的水底。那根没入水中的风筝线,像一道无声的诅咒,不仅带走了那个天真烂漫、嚷着“等嬛姐姐生下小阿哥就一起放风筝”的女孩,也仿佛预示了她腹中第一个孩子终究无法降临人世的结局。每一个看似偶然的死亡,都缠绕着前尘旧怨的丝线,在深宫幽暗的角落里,织成一张巨大而无形的网。
景仁宫的殿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宜修皇后那如同困兽般绝望嘶哑的哭喊咒骂。甄嬛扶着槿汐的手,一步步走下那冰冷的汉白玉台阶。暮春的风,本该是和煦的,吹在身上却带着森森寒意,卷起阶前零落的残红,打着旋儿。
她微微仰起头。天际是浓得化不开的铅灰色,沉沉地压着飞翘的琉璃宫檐。这重重叠叠的朱墙金瓦,这吃人不吐骨头的锦绣牢笼,依旧矗立着。只是那些曾经鲜活、曾经争斗、曾经在这片天空下笑过哭过恨过爱过的人——纯元、宜修、华妃、安陵容、眉庄、允礼……乃至无数如同福子、淳儿般微末的名字,都已成了灰烬,成了史书里几笔潦草的注脚,成了深夜里飘荡的、无人倾听的叹息。
她,甄嬛,站到了最后。站在这权力的孤峰之巅。脚下是森森白骨堆积的基座,头顶是永恒孤寂的苍穹。
风吹动她太后礼制繁复的袍袖,发出簌簌的轻响,如同无数亡魂在低语。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触到发髻间那支象征着至高尊荣的九尾凤钗。冰冷的金玉,沉甸甸的。她忽然想起汤泉宫那一夜,那件被皇帝亲手披上的、素白如雪的寝衣。
原来,她从未真正脱下过它。
那白色,早已浸入骨髓,成了她余生永远无法摆脱的底色——祭奠所有逝者,也祭奠那个早已死在深宫里的、名为甄嬛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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