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以为对宝玉的一切了如指掌,他每日的行程,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甚至眉梢眼角的细微情绪,都该在她的掌控之中。怡红院是她精心打理的后花园,宝玉是她日夜守护、可以随意揉捏的“软面团”。可如今,这面团在她全然无知的情况下,竟引来了滔天巨浪,被打得血肉模糊!而这两桩足以致命的祸事,她竟是从焙茗这个外院小厮的口中才第一次得知!巨大的信息差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扇碎了她长久以来精心维持的掌控感。
那被贾母王夫人震慑住的委屈,此刻混杂着被蒙蔽的愤怒、掌控权旁落的恐慌、以及对自身地位受到威胁的深切恐惧,如同沸腾的岩浆,在她胸腔里猛烈翻涌,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灼痛起来。她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她甚至没心思去细究焙茗话里的细节,更没注意到焙茗解释时眼神里一闪而过的闪烁——关于金钏儿之死,他似乎还知道些什么,却不敢或不愿深说。
“废物!”袭人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冷得像冰碴子,眼神锐利地刮过焙茗惊惶的脸,“滚回去!机灵着点!”她再没看焙茗一眼,猛地转身,裙裾带起一阵冷风,决绝地重新跨进那喧闹与血腥弥漫的内院门槛。
贾母房中的混乱并未平息,但最初的惊涛骇浪似乎稍稍缓和。王夫人被众人搀扶到一旁椅子上坐下,兀自垂泪。宝钗依旧守在榻边,专注地观察着宝玉的气息,手中的冷帕子换得更加勤快。黛玉的扇子依旧执拗地摇着,只是那纤细的手腕已有些微颤。袭人冷眼扫过这一切,方才那几乎将她淹没的委屈和愤怒,此刻在心底沉淀、转化,凝成了一种冰冷的决心。
她不动声色地穿过人群,没有试图去挤占宝钗的位置,而是径直走向角落那张放着热水盆、干净布巾和药瓶的小几。她挽起袖子,动作麻利却异常沉默地重新兑了一盆温度适宜的温水,拿起一块雪白的新布巾浸透、拧干,又从一个青瓷小瓶里倒出些气味清冽的药油,仔细地、均匀地涂抹在布巾上。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属于她的专业和权威。
她端着水盆和药巾,重新走向那张被众人环绕的卧榻。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犹豫,脚步沉稳,眼神坚定。她走到榻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将周围的嘈杂压了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宝姑娘,林姑娘,且歇一歇手。这活血散瘀的药油气味冲,得趁热劲儿揉开了才管用。二爷这伤处,奴婢熟。” 她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宝钗和黛玉看过来的视线,没有挑衅,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属于她的职责所在。
宝钗微微一怔,看着袭人手中那块浸透了药油、散发着浓烈气味的布巾,又看了看袭人沉静却不容转圜的眼神,她抿了抿唇,默默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了然,向旁边让开了一步。黛玉执着摇扇的手也顿住了,她抬起苍白的脸,秋水般的眸子里映着袭人沉静的身影,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默默地垂下眼睫,握着扇子的手指收得更紧了些,身体却也跟着往后退了退。
空间就这样为袭人让了出来。
袭人稳稳地在榻边坐下。浓烈的药油气味弥漫开来。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将这能重新掌控一切的气息也吸入了肺腑。她避开宝玉背上最狰狞翻卷的皮肉,将温热的药巾精准地覆在那些青紫肿胀的瘀伤边缘。然后,她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力道,开始用力地按压、揉搓!那力道穿透药巾,毫不容情地作用于宝玉受创的身体。
“呃……”昏迷中的宝玉发出一声模糊而痛苦的呻吟,身体本能地想要蜷缩躲避。
这声痛呼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周围激起一片低低的惊呼和抽气声。王夫人猛地抬起头,泪水涟涟地看过来。贾母也止住了悲声,浑浊的老眼看向袭人。
袭人的动作却没有任何停顿。她的手指依旧稳定、有力、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精准,在那片青紫上揉按着。她微微垂着眼睫,目光专注地落在自己的手指动作上,仿佛周围的一切惊呼、担忧、甚至责难的目光都不存在。她的唇线抿得紧紧的,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冷硬。只有她自己知道,此刻她胸腔里那股翻腾的洪流——那被背叛、被蒙蔽、被排除在外的巨大委屈和恐慌,那对失控局面的愤怒,那对自己权威被挑战的恐惧——正通过这双按压在宝玉伤处的手,以一种隐秘而剧烈的方式,无声地倾泻出去!每一分力道,都仿佛在碾碎那份让她窒息的失控感,都在重新确认她对眼前这个“软面团”的所有权。
宝玉的呻吟断断续续,在药油浓烈的气味中显得格外微弱。袭人揉按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肤下肌肉的抽搐和颤抖,感受到那滚烫的温度。这真实的触感,这由她施加的痛苦反应,奇异地带来一种冰冷的安抚。她依旧是那个唯一能如此“深入”他、掌控他身体反应的人。混乱的世界似乎在这一方榻沿、在她的指掌之下,重新找到了某种扭曲而稳固的支点。药油辛辣的气息弥漫着,掩盖了她指尖微微的颤抖,也掩盖了她心底那片刚刚经历惊涛骇浪、此刻正试图强行筑起堤坝的荒芜之地。
她揉按的动作越来越重,越来越沉,仿佛要将所有不甘和失落的印记,都狠狠烙进这具伤痕累累的躯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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